救赎,谁是谁的解脱

文/锦瑟

重阳节前夕,星光黯淡,夜黑如墨,西风猎猎。
又赌输了,千旺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家走。蓦的,他在巷口前站住,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。
他摸一摸口袋,只剩下十块钱。风从背后吹过来,他一个激灵,脑子里从未如此清明。这一生的光阴,在他的脑中滑过,无数的日子都如今夜的风……

母亲生他时已经快四十岁,在他前面有六个兄弟姐妹。他出生之前,母亲去结扎,走到了卫生院,那医生说:你这么老了,不用了。谁知道母亲又怀孕生了他,因此母亲总是骂骂咧咧,恨那个医生,说:又生了个儿子,又要给他盖房子、娶媳妇,造孽啊!
他的出生就是个不应该。谁都这么觉得,因为他的木讷。
然而,母亲生他之后不久又怀孕,给他添了个弟弟。这下家里更加负担沉重。他的存在已经令人觉得多余又多余了。

长到四五岁,他的木讷已经暴露无疑。兄弟姐妹都觉得他不是木讷,而是愚蠢。有一回,父亲修房梁,让他递个竹竿,他一用力戳到父亲腰间,惊吓之中他手又一滑,竹竿打翻了地上一盆泥浆。暴怒的父亲劈手打了他一巴掌。
从那之后,他的脑子越发不灵光,面容也愈发呆滞,家里也就没让他上学。
及至长大,他跟着家乡的人外出打工。有两年,他杳无音讯,母亲怀疑他是被人卖到黑矿上了。然而,也就念叨几次,没人去找他。
两年后,他自己回来了,没有带回来钱,也没人说他。
他就这样没有被人期待过的活着,可有可无。
自然,也没人给他做媒。他十几岁时候,父亲过世。父亲去世后,家里更加贫困,盖不了新房。更没人过问他们家的婚事。母亲说要给他买一个媳妇,哪怕傻的或者残疾的。
然而,一直没有凑够钱,也没有遇到这么个机会。

十几年过去了,他家里还是老样子,邻居们都阔起来,于是他们家显得更穷。
母亲越来越老,八十几的人了,都是一个人生活、一个人照顾田地。他每年回家,也有一口饭吃。

去年过年时,所有子女都回家了,来到母亲的旧屋子里,一时欢声笑语、四世同堂、热热闹闹。傍晚时分,母亲忽然昏倒了,所有子女都不知所措的看着。
有人说打120,她平时最疼爱的二儿子说:医疗本和身份证不知道在哪里。
母亲平日里生活自理,也没有麻烦过谁。谁也没有问过母亲这件事。大家一通找,没找到,就没办法去大医院。
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,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走。
她的孩子们面面相觑,没人有主张。最后,终于翻到了身份证和医疗本,叫来了救护车,二儿子吃力地抱起母亲,冰天雪地里,她的腰露在外面。
旁边医生说,你们其他人也帮把手啊,没看他抱不动了么?
终于大女儿上前帮把手,于是顺理成章的上了车,他们俩陪母亲去了医院。
后来,母亲被抢救回来,但是脑血栓的后果是,她只能卧床不起。必须有人照顾。
二儿子照顾了几天就走了,此后,杳无音讯。接下来,几个女儿轮着照顾母亲。
可是,久病床前无孝子。
每个人都有一个家,都有很多不能来照顾老人的理由,有的要去打工赚钱,有的要去照顾刚出生的孙子,有的要照顾每天营业的餐厅……只有千旺,他是一个人。于是大家指派他来照顾老人,每家每个月拿出二百块给他。
在农村,一千二百块也足够生活了。二女儿说,其实给二百块都多了,多了千旺就会去赌博。

千旺默默的接受这一安排,他没本事,他也不会照顾人,只是每天给老人喂点饭。
可是才开始照顾一个星期,他就把钱赌光了。

黑色的风从背后吹过来,掀开他的衣角,侵入到他瘦小的身体,钻进他的五脏六腑,他浑身冰凉。呵!他这一生,何其悲哀!无用之人,也没人把自己当人。只有有钱的时候,在赌桌上,别人才把自己当人,他才可以感到自己的存在。
终于有一次兄弟姐妹们把自己当人,却是让自己一个人来照顾老人。
母亲!你最没用的儿子,却是最终照顾你的那个,你心里怎么想呢?
他第一次嘴角上扬,笑了出来。
摸摸口袋里的那张邹巴巴的钱,他转身去了小卖部。
买了点东西,回到家,家里没开灯,黑漆漆静悄悄。
他推开房门,母亲躺在那张已经躺过几十年的小床上,床边是个圆囤,囤着她夏天新收的小麦。母亲问他去哪里了,而后絮絮叨叨的自说自话,从她小时候、年轻时候说起,一直说,一遍又一遍……
他靠着门边坐下来,唇边浮起一丝笑意,轻声说了句:母亲,你要是不生我,就好了。我还给你……
他把买回来的东西灌进喉咙,溶液顺着嘴角流下来。门开了,风吹进来,他舒展着身体,躺在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上。

黑暗中,床上的老人,她知道发生了什么,却无法动弹。此刻,她的孩子死在面前,将一切都偿还。她老泪纵横,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。然而,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。

回顾这一生,她扎扎实实的苦了一辈子。历过最惨的荒年,二女儿当时刚学会说话,饿的也说不出来了。走过最不能说话的年代,沉默变成了一种习惯。

老头子以前是村长,家里也算过得去。她四十来岁生完小儿子时月子里得了哮喘,从此每走一步都似乎喘不过来气,每一天都可能一口气上不来走完这一生。可是,又是四十年的春种秋收,她还在这片土地上劳作。

二十年前,老头子撒腿走了,她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操持。还有两个儿子没有娶媳妇,这是她的心头大事。
三儿子是个傻子,说不到媳妇也就罢了。
小儿子以前学习好,可家里没有钱供他读书,只好初中毕业就下学打工。这个俊秀聪明的孩子,因为家里穷也没有人做媒。世态就是这样,一切向钱看,墙倒众人推。他到了三十几岁,才算奋斗出来,娶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外地姑娘,不过人知冷知热,是个有心人。母亲对这个媳妇也很喜欢。只是,小儿子落户他乡。
也好,如果故乡这么冷,飘零也许能暖和些。

大儿子原先读过高中,也算很有文化的,谁知道,也是没出息的,一年到头躲在家里务农,娶媳妇之后更加不出门,也跟老人家渐渐疏远了。加之媳妇老是念叨说母亲偏心二儿子,于是跟母亲几乎成了仇人。

二儿子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,人也活络。十里八村的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喊他去主厨,他也笑呵呵应了。后来跑运输,有了钱,日子渐渐有了起色。可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那天他开车经过不远处的村子,小巷里走出一位老人,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他的车。他倾家荡产的赔了人家,还欠了很多债。
日子怎么过?总归饿不死就会有办法。村里有个贩毒的邻居,见他手头紧张,劝他入伙。他就入伙了,谁料到钱没赚到,自己却染上了毒瘾,被劳教无数次。他出来之后,正赶上民工外出务工大潮,于是也去外地打工,这样就还好。可一回到家里,毒瘾就犯。几次三番,他开始骗亲戚的钱,终于成了人见人厌的人。
他老婆生了四个女儿给他。也许你要问,计划生育不管么?
怎么不管!不过他老婆有时候脑子不清楚,谁知道到了手术台上会咋样?想去罚钱吧,他家已经快揭不开锅了。除非你把他房子拆了,不然奈他何呢?当穷到只剩下生存,文明的社会里,我们又能再威胁他什么呢?
最后,他终于生了个儿子,似乎生活有了希望。
儿子初中毕业那年,他老婆得了癌症,也得治啊,可是这个家如何经得起呢,两三个月后人就走了。这儿子倒也人高马大,当初也着实努力学习了一段时间。不知道是母亲的死刺激他了,还是原本就不想学习了,他下了学,无所事事,于是成了个二流子。听说跟一帮留守儿童长大变成的小混混一起偶尔劫个小财。
呼啦啦大厦倾,村长家原本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,自此零落的穷困不堪。

幸好母亲天生不争也不贪,生活极其朴素。一个人的时候,一天两顿饭,每顿饭吃半个馒头,喝一碗淡盐水,也就过完这一天。直到倒下去前夕,她还每天下地干活,不曾麻烦过哪一个儿女。

半年后的一个春日,正是清明时节。阳光不错,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,暖暖的。她又开始不停的说话,好像要把那些沉默的年代全部说出。她说:谁也不能再不叫我说话,我已经八十八了,什么也不怕了!
只是说着说着,间或会喃喃的喊疼。
小女儿在照顾母亲,但她对母亲的喊疼声已经无动于衷。这天喂母亲吃饭时,不知为何,她回忆起往事。她提及幼年时母亲把她送走的事情,八个儿女独独不记得她生日的事情,自己结婚后母亲很少去看她的事情,林林总总。数落完,她格外生气的说:你怎么不死呢?让人陪着你活受罪!
可是,母亲没回答她,她还是自顾自的说着过去的事。

夜里,母亲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小时候,她的母亲给她编了个小花篮,她喜滋滋挎着篮子去摘菜。麦地无边无际,她脚步轻快的到处走着,无拘无束。看呐,不多远就有一两棵荠菜、苦丁菜、扫帚苗、灯笼草……野菜带着泥土的香。她摘了满满一篮子野菜,一抬头,看到隔着几垄小麦,母亲就在田里向她招手……

第二天,小女儿发现母亲嘴角含着笑,永远睡去了。她松了一口气,可是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的失去了,心里像破了一个洞,那里总是透着黑色的风。

左岸记:读完,几声叹息,背后风冷。人容易被囚禁在因自身各种软弱和缺陷中,对他人会产生本能拒绝和需要,对已知过分的执着对对未知产生莫名的恐惧,在骄傲与自卑、爱与恨、忧虑、痛苦……等各种深层的情感束缚之中挣扎着。正如卡勒德•胡赛尼在《追风筝的人》里说的:“我们总喜欢给自己找很多理由去解释自己的懦弱,总是自欺欺人的去相信那些美丽的谎言,总是去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,总是去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。但事实总是,有一天,我们不得不坦然面对那些罪恶,给自己心灵予救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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